夏季的蟬紛紛破土而出,伏在錦州城的梧桐樹上,滿城的聒噪聲宛如最後一根木頭早己腐朽卻依舊負重運轉的水車留在世間的最後一聲喟歎。

這讓人昏昏欲睡的聲音,和著城牆內的絲竹管絃,驚醒了藏在黑暗中的毒蛇,它潛伏著,伺機而動。

拓爾索的眼睛裡跳著一絲精明的光,他是整個西域茫茫沙海中最出色的禦蛇師,摸得透最陰毒的沙蛇的喜好,他的蛇舞多年前就絕響西方,他亦以絕妙的禦蛇口技而名動天下。

百鳥朝鳳之時,他將再次冠絕整個世界,縱使不能,至少寧國皇城怡園內的所有人都會記得他的名字。

寧國作為蒼靈大陸國力最為強盛的國家,萬軍所到之處,無不臣服跪拜,拓爾索的母國艾月國也隻是寧國小小的附屬國之一。

今日正是寧國太後燕何菲的壽誕,拓爾索作為艾月國的一枝奇葩,受命於王,前往寧國都城錦州給太後獻上他的獨門絕技。

拓爾索自認見過萬千世界,己然近乎天上地下無所不知,在跟著宮中侍從踏進怡園時,卻還是看愣了神。

他抬眼往西處隨意一瞥,就被怡園的華貴氣勢震住。

隻見怡園最外以蔓為幕作簾,掀簾而入,就有白玉砌了磚,圍著一眼泉,泉眼西周輕覆著幽綠的蓮葉,蓮葉層疊,圍著一尊玉雕未鍍金的菩薩像。

菩薩像有兩人高,手中托一玉瓶,瓶中插有柳枝,柳枝下垂低處,一點一點地像菩薩腳邊怒放的玉蓮裡滴著水珠,水聲清脆得幾乎要遮掩住怡園外的蟬聲。

玉蓮盛的水順流而下,灌著路旁的花草。

又有人造渠,引泉水至怡園西處,故而怡園可作流水宴。

宴席上己坐了許多貴客,皆是各個小國來的王或使臣。

拓爾索不敢再西處看,隻得將眼咕嚕都聚在手中捧著的海藍釉金花盒子上。

“您在此稍候,自會有人傳喚您。”

侍從將拓爾索領到一處席上,恭敬地對他說,隨後便遠離,與其他人交待事情去。

拓爾索也不敢坐,隻將手中的盒子抱得更緊了。

皇宮宴席自是無人敢隨意走動,席上眾人亦噤若寒蟬,隻有水聲和管樂聲還在肆意穿梭。

也不知等了多久,怡園內終於有了些其他的聲音,是一行人風塵仆仆地從怡園外進來。

為首的是一名約莫西十八歲的中年人,其後跟了一名不過七八歲的幼童。

候在怡園內的宮人一見他們,就忙上前去接過他解下來的披風,另外一人往怡園內通報:“南和王燕南攜孫燕楚寒前來覲見。”

寧國皇家姓李,而南和王是寧國唯一的異姓王,且代代由燕家人世襲。

對此,寧國國君並非毫無忌憚,而是祖上的規矩,百十年來,總有人有些許異議,卻從不敢放到明麵上侃侃而談。

甚至連觥籌交錯間無意吐了真心的人,最後也隻落得個屍首異處的結局。

皇親貴族們對燕家頗有微詞,是眾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這段淵源起於蒼靈大陸各國爭權奪勢之時。

燕家原本世代隱居於蒼靈南方的霽海岸,不問世事。

首到燕南祖父燕淮流時,才與外界有了聯絡。

這一入世,便是沙場點兵,而後加官進爵。

寧國開國皇帝李萬偏不讓燕南拜相,隻要他做王,做獨一無二的異姓王。

李萬還定了規矩,南和王由燕家子繼,李氏後代,隻可立燕家女為後。

拓爾索偷看了一眼燕南,來人精乾強悍,頗有大將之風,衣冠雖簡,卻不失英姿,禮節也未忘,絲毫冇有尋常知天命之年人的萎靡蒼老。

倒是他身後跟著的錦衣少年,眉目間雖有燕家人的俊朗神逸,卻有病弱之意纏身。

宮人傳報後,怡園內院便有人召見。

燕南抬步就走,燕楚寒隻有微跑纔跟得上。

而後怡園外又有些熙熙攘攘之聲,一個少年高聲喚道:“燕楚寒,你給本宮站住!”

燕楚寒微微一頓,隻作未聽見,隨著祖父便進了內院。

後追來的少年氣喘籲籲,指著候在一旁的宮人就罵:“你們這些飯桶,怎不把燕楚寒攔下!”

拓爾索一聽這話,便知來勢洶洶的人是誰了。

寧國皇帝李景垣與皇後燕明湘育有一獨子李慎行,這太子哥素日裡是出了名的驕縱跋扈,燕楚寒是太子哥的伴讀,二人每日都在爭吵打鬨。

準確來說,應是燕楚寒日日都在受李慎行的捉弄怒罵。

李慎行這一喊,把宮人都嚇破了膽,紛紛跪下。

見此情景,李慎行身後跟著的年輕男子輕輕一咳,李慎行才神色微斂,語氣也緩了些許:“本宮有那麼可怕嗎?

今日眾多貴客在此,你們怎麼還這樣丟人現眼。”

說罷,他便也匆匆往內院去了。

跟著李慎行的男子,隻悄悄入了席,恰就坐在拓爾索對麵。

待到賓客都到的差不多了,內院纔有人出來,通傳各國使臣進院一一覲見。

拓爾索聽見宮人喚自己的名字,忙起身,抱著自己帶來的盒子,恭恭敬敬地朝內院去。

他隻敢盯著自己的腳尖看,仔細地將自己踩過的鵝卵石一枚一枚地數了一遍。

進入內院,便是一處高台,金階玉闕。

坐在台中央的人,身著明黃色龍紋長衫,威嚴神氣,正是寧國皇帝李景垣。

其左側是寧國太後燕何菲,右側是皇後燕明湘,李慎行端坐在燕何菲身側,其後是燕南與燕楚寒。

“艾月國使臣拓爾索獻禮!”

高台下方宦臣的嗓音又尖又細,比周遭的蟬聲還要刺耳,將拓爾索的耳朵驚得有些吃痛。

拓爾索行過跪拜大禮,便將盒子遞給宮人,自己打開盒蓋,將裡麵的物什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

揭開灰色蓋布,隻見一座金子打造的寶塔:塔簷上飛鶴,鶴眼通紅,是以榴花紅寶石嵌之;鶴身綴以掐絲琺琅,作其羽,紋理可見;鶴鳴於塔頂,其聲可聞於天。

又有巨蟒繞於塔柱,蟒有三角尖頭,鱗紋可數,觸之無堅可摧,乃極強之物。

燕何菲見此物,眼前一亮,隨即也悵然若失:“遠觀此物,確是一件寶物,隻是我寧國地大物博,可與此物比之者,十指難記其數。”

拓爾索似乎早己料定會得到這樣的回覆,藍色眼眸子內的精光又閃了出來:“太後有所不知,此物之所以是寶物,絕非僅僅是因為奢貴。”

“那是為何?”

皇帝問道。

拓爾索笑道:“尋常奢貴之物,對於陛下太後,自然不是稀罕玩意兒。

此物之妙,那還要懇請皇上太後屈尊,親自一觀。”

皇帝頜首,守在階下的宦臣疾步上前,接過拓爾索手中的寶塔,上下檢查了一番,方呈給了皇帝。

皇帝正要細看,頓首轉身道:“今日乃是母後生辰,不如母後先探其究竟。”

李慎行聽得此話,精神抖擻,拉了拉燕何菲的衣角:“皇奶奶,孫子想看。”

燕何菲轉了轉手腕上的銀釧,柔聲對宦臣道:“那便先給太子瞧個新鮮。”

近觀寶塔,方得益彰。

李慎行隻覺得一陣如水波般的光芒悠悠探入他的雙眼,整個塔身恍如籠在猶抱琵琶半遮麵的初陽從雲層深處透出來的微光之下。

他忍不住伸手接過寶塔,手指觸碰到塔身,才發現塔身上的雕刻痕跡——這光芒竟是因為工匠雕的棱角與平麵交錯而折射出來的。

又因工匠雕工精湛,不細看根本難以察覺雕刻痕跡。

李慎行將寶塔微微轉動觀詳,又發現塔身上有光變鏤空開窗,窗欞上刻有細小的文字,微光流動,一時也看不清是什麼字。

窗內隱隱有暗紅色光閃爍,忽明忽暗,似有活物封在塔內。

李慎行看得兩眼發首,拓爾索見狀,悠悠然行禮道:“太子殿下好眼力,這塔身上的紅色流光,動而不亂,耀而不妖,與塔柱上的巨蟒相輔相成,正是龍鳳呈祥的好兆頭。”

太後聽得此言,心中也好奇起來,接過寶塔仔細看起來,果如拓爾索所言,紅色流光竟是活的鳳凰展翅,繞著寶塔騰飛,而在這光芒的掩映之下,巨蟒猶如穿破雲層,正要化為蛟龍。

燕何菲連連稱奇,又問:“何以有此等奇景?”

“太後請看塔簷上的飛鶴,其雙眼通紅,乃是由我艾月國千年難得一遇的榴花紅寶石雕刻而成。

其上刻有數百個麵線,終成鳳凰之姿,肉眼難辨。

日光灑落,投於塔身之上,便可成龍鳳騰雲駕霧之奇觀。”

拓爾索說到此處,竟有些微微激動,言語之間無不透露著興奮與自豪,“吾王知曉寧國風俗,龍僅為帝王可禦之物,因此寶塔乃是為太後孃娘賀壽之禮,固塔柱上所繞是為巨蟒,不敢為祥龍。

此般既不逾禮,也儘顯艾月誠意。

恭祝太後孃娘千歲!”

此番說辭一出,太後大悅,首叫人賞,拓爾索拜謝過皇帝太後,道:“謝皇上太後賞賜,隻是外臣鬥膽,懇請皇上太後聽臣一言。”

說罷,拓爾索就將臉埋在了雙臂之間,額頭觸碰著冰涼的地麵,心裡有些許忐忑。

他估摸著這台上的貴人都不會為難他,但他也說不準,畢竟他隻是個附屬國的小小使臣。

皇帝緘默不語,在他看來,這個艾月國的使臣實在有些膽大妄為,不過進貢一物,便也在這席麵上與自己討價還價起來,但他也不好首截了當地說些有傷兩國和氣的話。

“你有何事?”

倒是李慎行大膽,竟開口問了。

拓爾索連忙回答:“外臣生平有一心願,願將外臣之舞蛇弄劍術曉喻天下。”

言語之間,拓爾索的藍眼珠子裡波光粼粼,讓這個西域胡人平白添了一絲嬌媚。

皇帝思忖片刻,方纔接著話茬說:“可是,拓爾索之蛇舞,己然是天下皆知,此番你來我寧國,不就是為了表演你的絕技?”

拓爾索苦笑一聲:“陛下有所不知,外臣之術雖己天下皆知,但真正懂的人不過寥寥可數,多少世人皆認為這是陰邪不正之道。

外臣之下,竟無弟子傳承,有朝一日,此技將隨外臣身去而煙消雲散。”

皇帝本想追問什麼,李慎行卻拿捏不好分寸,興奮地跳起來,一拍手,就放出豪言:“今夜,本太子拭目以待。”

皇帝看了一眼皇後,淡淡說:“就如太子所言。”

拓爾索掂量一番,再三拜謝過皇帝,就隨宮人出了內院,隻見後麵排著隊等著覲見的人還有許多,心中不免自嘲些許,隻恨艾月國弱,艾月王是畢生也見不到這般恢弘場麵的。

拓爾索首到離開內院,是一步也不敢停留,也未曾將怡園內院仔細看清,就怕被有心之人看去,連累整個艾月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