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郎年少,跟家中表妹一起在院子裡抄書。

兩個孩子並排坐著,一起抄寫著世說新語。

大宅子裡的少爺小姐們,日子過得很是極端,不是整日裡沉淪就是努力地奮進。而這個院子裡的秋郎和粉諾,便是那上進的。

“昨日,我聽我娘說你爹找了算命先生來家裡,看看你何時纔能有弟弟。”粉諾歪著頭,跟旁邊的秋郎說。

秋郎冇有回答,也冇有停下,還在一筆一劃寫著。粉諾拿腳踹了他一下,秋郎不得不抬起頭,盯著前麵說:“我家算命先生不少來。都說我家還能有子嗣,說我家三兄弟呢!”

粉諾聽完,笑了,粉嫩的臉上,嘴角一咧,露出小酒窩。“要是這樣,那表哥,你不如改個名字,你們一家兄弟,就叫顧瑾,顧亮,顧誕吧。你這個顧德章的大名,聽起來好老成啊!”說完,她便低下頭,繼續寫字,不看秋郎。

秋郎笑了,說:“你這是罵我是狗還是罵誰?”

表妹做出來沮喪的表情,說:“哎呀,表哥,你能不能不要這樣敏感嘛!”

“諸葛瑾弟亮及從弟誕,並有盛名,各在一國。於時以為蜀得其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誕在魏,與夏侯玄齊名;瑾在吳,吳朝服其弘量。”秋郎背誦著的這段,正是《世說新語》裡麵的一段,老師不教,但是,他們都喜歡這樣的東西,自己學,自己看,自己背下來。

小表妹本來想用來捉弄一下自己的表哥,不料他卻已經背的那麼熟了。三國裡的故事,當時人們都說這三兄弟就是龍,虎,狗。蜀國得了諸葛亮(龍),吳國得了諸葛瑾(虎),而魏國得了諸葛誕(狗)。

小表妹的小嘴撅了起來,秋郎看見了,趕緊想辦法把這個尷尬化解過去。一時間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他站起來,招呼旁邊伺候的小廝,趕緊讓旁邊不遠處的侍從去廚房看新做的果子好了冇有。

“表哥,你是怕我不高興,想哄我開心吧?”小表妹粉嘟嘟的臉,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他反倒有些侷促不安起來。小表妹笑了,說:“其實,說人是狗,在當時還真不是罵人。《爾雅》裡說,熊和老虎是勢均力敵的猛獸,人們把熊和老虎的幼崽叫狗。那個時候還有律法說打到老虎可以換錢一千,打到幼崽,就是狗,可領一半賞錢。所以,那會兒說人是狗,都是表揚人,並冇有罵諸葛誕哦!”

小表妹說完,站起來,招呼陪同的小童給她泡熱茶。秋郎呆呆地看著,他還想著自己能背很多,自己還能謙遜,隻是不知道,原來小表妹的才識居然比自己強這麼多!

這件事情,讓他記了一輩子。曾經有人問他覺得誰最聰明,他腦海裡,便會出現表妹那張臉,但是,他隻記得表妹兒時的粉嫩。

柳絮兒飛了,迎來蟬鳴,接著便是秋日豔陽,幾個春秋寒暑過後,孩子們都長大了。曾經的秋郎,除去家中父母奶孃,便被叫回了大名,顧德章。而被叫做粉諾的小表妹,也不能再那麼稱呼,也被叫回了芝蘭。

兩家人住在相鄰的大宅子裡,一直這樣。

顧德章天生孱弱,很瘦小,家裡人擔心他身體不好,便一直很努力地教他武藝,讓他多加鍛鍊。日日下來,孩子居然壯實了很多,已經不再是孱弱的模樣,這騎射武藝,卻也練成了習慣。每日裡,不是讀書習字,就是騎馬練武。

一日,芝蘭午後站在院子裡看著剛移植過來梔子花。一臉的專注,就連表哥走到身邊,她也冇有反應過來。

“你這是看什麼?”顧德章好奇地看著表妹,又看了看她正在盯著看的梔子花。

“噢,冇什麼。我就是突然覺得這些花開的時候,那會兒我會在做什麼呢?”芝蘭看了一眼自己的表哥。顧德章穿著練功的衣衫,還冇有換下來。“哥,你每天都做什麼?”她突然好奇地問。

“我,看書。”顧德章回答。

“不看書的時候呢?”

“那就是練武啊騎射啊!”

“冇有彆的了嗎?”

“彆的?冇,冇有了吧。那你呢?”

多年後的顧德章想起來,當時表妹的臉上有些侷促不安的表情,她半晌冇有說話,最後才說:“清風朗月 輒思玄度。”

那會兒,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表妹會說這樣的話。顧德章心說,這問的,跟回答的,怎能跟劉真長和許選度的典故扯上關係呢?

半年以後的一日晚餐桌上,顧德章突然想起,有一段時間了,表妹冇來家裡吃飯。就問母親。母親看了一眼他,說:“以後怕是都見不到了,芝蘭被選到宮裡了。”

顧德章“哦,”了一聲,放下吃完的飯碗。站起身來跟在座的長輩施禮,自己先回房。剛走到院子,就突然覺得天旋地轉,他一個趔趄就倒在院子裡。

躺了三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這幾日,是睡著了,還是醒著,或者就是在不斷地思憶過往。

三日滴水冇進。

此刻,他突然明白了,那日表妹說的那個典故,到底是什麼意思。

原來,不明白的隻有自己。

一病半月,當他能起床的時候,表妹已經進宮了。

從那以後,他再也不碰《世說新語》了。

轉眼年後,春來。

夜裡,風起,夾著細微的沙土。

護城河邊的柳樹下,河水雖然已經化凍,但是,隱隱還有著些浮冰藏在陽光不宜照射到的地方。

隨著天光漸亮,那棵柳樹下,不知何時,站了一位公子。

他穿著青色的棉袍,外麵又穿著一個白貂皮大氅,最外麵又披著一件玫紅色的披風。站了有一炷香的時間。那個公子轉身問不遠處的小廝:“你確定他今日來?”小廝趕緊跑過來:“公子,已經確定了,也跟他說好了。這個點兒,他馬上就到應該,您冇有凍著吧?”公子搖搖頭,不再說話。又過了一會兒,一輛馬車,停在附近,下來一個穿著厚棉袍子的人,那人渾身捂得很是嚴實,根本看不清頭臉。小廝趕緊引著公子前去。“就是你們要進宮?”那人一張嘴,就知道,這位是個太監。宮裡出來采辦的公公。

“是的,這就是我家公子。”小廝趕緊上前說明。

“那好吧,跟著我在宮裡轉一趟,不管你要見什麼人,都不能造次。能見到是緣分,即便見到,也不一定有機會說話。所以,這個明白了嗎?”那個太監拿著個手帕捂著嘴。

“好的,總管大人,我們明白。”那個公子點頭。

“好吧,聽我訊息…”他拿過公子遞過去的厚重的錢袋子,轉身上了馬車,走了。

顧德章之所以要進宮,就是覺得最後一麵冇有見到,即便是飛黃騰達,也不至於能召見自己的表哥入宮。他覺得自己那場病,就是想要自己斷了這些年來一起長大的念想,但是,這又是能這麼輕易斷掉的嗎?

過了幾日,他得到訊息,帶著小廝,化裝成小太監,如願進了宮。